去阿里的路
那一年冬天。我沿新藏線從新疆去西藏阿里采訪。
一輛軍用吉普載上我和幾個結(jié)束休假的軍人,從喀什轟隆隆地上路了。剛剛翻過第一座山嶺,車的平衡杠就斷成了兩截。只好臨時歇在山腳下的一個兵站,找來電焊機焊了焊,大伙兒心想總算能對付著用了?墒,一位從阿里方向過來的軍人工程師聽說此事,堅決阻止我們上路,他踢了踢那根焊得疙疙瘩瘩的平衡杠生氣地說:“阿里的路況你們很清楚,這副樣子。到路上肯定會崩斷,簡直是拿命開玩笑。”隨后,他提出用他的卡車將我們捎回喀什。 我沒去過阿里,想象不出路的恐怖,卻一下子被他的話給嚇住了。同車的幾個人也有些猶豫,目光掃向了他們中間級別最高的那位長官——阿里軍分區(qū)政治處的徐主任。徐主任沒表態(tài)。兩手插在軍大衣里,不緊不慢地說了個故事:
有一次,他帶著幾個干部到阿里赴任,也是在這段路上,因塌方搶修道路,堵了車,而且恰恰被堵在了達(dá)坂的山頂,夜里又下起鵝毛大雪,凍了整整一宿。
其中有位干部是初次去阿里,緊張再加上高原反應(yīng),覺得撐不住了,帶著哭腔央求徐主任允許他搭乘過路車返回喀什。徐主任厲聲喝道:“到阿里的軍人遲早得過這一關(guān),今天你就是死了,我也要把你埋到阿里去!”那位干部還真的挺過來了。
聽了這個故事,誰也沒再說什么。徐主任轉(zhuǎn)過他的國宇臉,和藹地望著我:“你不是軍人,可以決定自己的去留。”我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將皮帽子戴在頭上,拼命向他擠出一個笑容:“搭上這輛車時,我就是一個兵了。”說實話,做出這個決定并不是因為我勇敢,而是我明白這是冬季我能乘到的最后一輛去阿里的車了。徐主任把軍大衣扣好。大手一揮:上路!自啟程,軍車仿佛在往天上開,海拔1000米、2000米、3000米、4000米……當(dāng)麻扎達(dá)坂以它海拔5000米的雄姿迎上來的時候,車上的人開始不同程度地出現(xiàn)高原反應(yīng),頭痛欲裂,惡心欲吐。大自然在這個高度,吝嗇地賜予人們不到內(nèi)地50%的氧氣,人只得張大嘴巴,像一條從水里撈起甩在沙漠里的魚。翻越第三座達(dá)坂黑恰的時候,已至夜深,氣喘吁吁的吉普車在一道道縱橫的路溝面前咆哮了幾聲后,無力前行,大家只好下車抱起一塊塊沉如碾子的石頭墊路。
當(dāng)我筋疲力盡地坐在亂石堆里仰望昆侖山清冷的月亮?xí)r,真是百感交集:如果不是要來阿里,這個時分,我正在家里枕著松軟的枕頭看閑書呢。年輕的`司機同樣疲憊不堪了,大家建議,為安全起見,讓司機停車打個盹兒,可司機不肯,說一合眼就不愿再醒來了。于是,眾人就紛紛搜腸刮肚地講笑話提神。徐主任告訴我阿里軍人有三大特點:當(dāng)兵的被紫外線照得黑糊糊、老婆在家閑得胖乎乎、小孩顯得傻乎乎…… 車上另一位干部接話說,電視里人家的娃娃又唱又跳個個像小精靈,自家的孩子見人怯生生的,連個“叔叔”都不會叫,有一回惱得不行,扇了他一巴掌,自個兒倒先哭了。這趟休完假返回阿里上崗,一路上都在懊悔那一巴掌,這一分手就是一年哪!車還在往天上開,徐主任說,我再講一個。地處海拔5300米的神仙灣哨卡是全軍海拔最高的哨所,幾乎與世隔絕,若要有人來,那高興勁兒簡直像過年。哨卡專門備有一套鑼鼓,歡迎山下來人。有一天,山下開來一輛卡車,大伙兒趕緊抄起了家伙,那可是鑼鼓喧天哪,待車開進(jìn)哨卡,才發(fā)現(xiàn)車上僅拴著一只茫然不知所措的白山羊。司機說快到國慶節(jié)了,山下同志想到哨卡辛苦,設(shè)法弄了一只羊讓他運了一百來公里送上來,戰(zhàn)士們得知緣由,鑼鼓敲得更歡了,眼淚卻吧嗒吧嗒掉下來。
在這里我又聽到一個特別的故事:新藏線上最大的兵站三十里營房的醫(yī)務(wù)室有幾個女兵,有一年,醫(yī)療站的一位男站長發(fā)現(xiàn)有幾個膚色黝黑的男兵在長椅上坐了很久,問他們怎么不看病,戰(zhàn)士說:“看人。”
“看誰?”站長奇怪地追問。
“看女人!”年輕的戰(zhàn)士爽直地回答。站長明白了,這些在高原哨卡守防的軍人,入伍3年來沒見過一個女人,這次復(fù)員下山的途中,專門到醫(yī)療站來一飽眼福。站長鼻頭一酸,當(dāng)即拼足力氣吹了集合哨,霎時,年輕的女醫(yī)護(hù)人員在院里站成一排。站長哽咽地對不知所措的男兵們說:看吧,好好地看一看!昆侖山的風(fēng)將女兵秀美的黑發(fā)吹起來,男人和女人在高原的陽光下久久地對視著,漸漸的,眼睛濕潤了。突然,一名戰(zhàn)士舉起手:“報告,我還要求打一針!”這個小小的要求立刻被滿足了。
聽了這個故事,我久久說不出話來。那天,我要到昆侖山的一個營部采訪,出門前我將皮帽摘了下來,讓長發(fā)披在肩頭,又將軍大衣解開,露出火紅的羊毛絨衣。
在這個雄性的世界里,我即便不能像一朵花,但起碼也要像一棵春天的樹。推開營房的門,最受震撼的仍是我:官兵們正擠在一臺電視機前收看亞運會轉(zhuǎn)播實況,他們瘋狂地跺著腳,揮動著雙臂,為遠(yuǎn)在萬里之外的中國運動員加油助威,吶喊聲幾乎將喀喇昆侖山的這問小坯屋震坍!我問一位年輕的戰(zhàn)士,在這樣一片連植物都難以生存的土地上。是什么支撐著他經(jīng)歷人生所有的付出:愛情、寂寞、健康乃至生命?他靦腆地回答:讓祖國的每一個人晚上都睡得踏實。
離開阿里回到都市的大部分時間,我和大多數(shù)人一樣,每天忙于庸常卻愜意的生活。直到一天,突然接到一個來自阿里的電話,讓我想起在遙遠(yuǎn)的阿里有一群官兵,他們從未忘記用生命默默守衛(wèi)我們。這個電話,讓我重回阿里,今后即使沒有電話,我的靈魂也將不斷前往去阿里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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